科技日報記者 何星輝 實習生 洪永芳
“良田美池、魚鴨嬉戲、千牛同耕、雞犬相聞……”這樣的農耕畫卷,就出現在貴州省黎平縣一個叫洋洞村的侗寨里。這里,有著楊正熙苦心經營的“牛耕部落”。
身為一名省級科技特派員,楊正熙所干的事情,表面看似乎沒有多少“科技含量”。他熱衷于收集傳統作物的種子,以古老的農耕方式,不但讓瀕臨“絕跡”的種子煥發了生機,更讓“牛耕部落”成為洋洞村及周邊村民們共同的致富家園。
2018年,“牛耕部落”被列入省級高效農業示范區。2020年,“牛耕部落”經營農產品實現總收入4700萬元,1400戶村民均增收2萬余元。
楊正熙收集到的種子,正在鄉村振興的土地上生根發芽。
辭官當科特派,只為一粒種子
楊正熙是洋洞村走出的第一個大學生。大學畢業后,他回到家鄉,先后擔任黎平縣國有林場副場長及鄉鎮干部等職務。
2011年秋天,一次下基層走訪,在一個叫岑卜的寨子,熱情的村民拿出自釀米酒招待楊正熙。喝下那碗米酒,楊正熙贊不絕口,從此惦記上了。
那時候的楊正熙,正擔任鄉鎮黨委書記,他尋思的,是鄉親們的致富產業。
第二年,當他再次來到這個寨子,打算動員村民們發展釀酒產業的時候,卻被告知,米酒沒法釀了。因為用來釀酒的“高稈小麻紅”,已經隨著一位種植老人的去世,絕跡了。
原來,這種叫“高稈小麻紅”的米,用來釀酒雖別具特色,但用來做飯并不好吃,產量也不高。所以,寨子里,除了去世那位老人之外,其他村民并不愿意種植。老人也僅僅是因為喜歡釀酒,才少量種植。
聽到這樣的消息,楊正熙悵然若失:“要是早去的話是不是就能留住它了?”
每顆種子都有它獨特的基因和價值,是人類先民的智慧結晶。從小就常在田間勞作的楊正熙,對于傳統作物和傳統農耕方式,似乎有著無法割舍的情感。但,那些很香的稻米,那些找過的野果子,那些自然的美味,似乎隨著時間的流逝,正在一點點消失。
一個偶然的機會,楊正熙認識了中國社會科學院退休教授鄧敏文。退休回到家鄉之后的鄧敏文,一直在致力于收集古老農作物種子。
這讓楊正熙更加意識到傳統作物種子的價值所在,他甚至萌生了一個沖動的念頭——辭去鎮黨委書記,申請成為一個專事農作物種子收集和培育工作的科技特派員。
家人和親友均不解。
作為一個農家子弟,能一步步走到鄉鎮黨委書記的位子,非常不容易,這也是楊正熙多年拼搏的結果,怎么能說辭就辭呢?但,楊正熙就是一個牛脾氣,只要是決定了的事,就是十頭牛也拉不回來。
最終,他如愿以償。
楊正熙:豐收的喜悅。
“千種計劃”:搶救瀕臨消失的本土種子
從2012年開始,楊正熙就踏上了收種子之路。他開著自己的皮卡車,專往偏遠的鄉村鉆。因為越偏遠,往往存有的珍稀品種就越多。通常情況下,他直殺村民的谷倉和曬谷場,一看到沒有的品種就買下來。有的時候,碰上幾乎絕種但看起來已經不能發芽的種子,楊正熙也沒有放棄,買回去悉心種植呵護。
神奇的是,那些已經發黑的種子,在楊正熙的精心培育下,竟然也能“起死回生”,這讓他甚至產生一種“錯覺”:“不是在救種子,而是在救人”。
那陣子,一聽說哪里有老稻種,楊正熙就往哪里跑。漸漸地,熟悉他的人多起來了。有一次,楊正熙打探到,一個叫孟彥芒嶺的地方,可能有一種叫“高稈芒粳”的老稻種,這把他高興壞了。小時候,全靠媽媽用這種米捏的米團,他才活了下來,可后來不知道怎么了,這個幾乎承載了他兒時記憶的米,突然之間就消失了。聽到消息的楊正熙如獲至寶,到那兒一問,剛好有村民留有這種米的谷種,于是,楊正熙失而復得。
有一年清明前夕,有村民挑著最后一擔紫米稻谷下山,準備全部加工成米,來年不再種了,這意味著又一個谷種要徹底消失了。楊正熙聞訊,把剩下的稻谷全部買下來,一共不到70斤。就這樣,國家農業普查都以為已經消失的“胭脂紫米”,被奇跡般“搶救”了下來。
幾年時間,楊正熙走遍400多個村寨,收集起了200多個農業物種,其中光土生土長的稻谷品種就有60多種。為了更好地保存種子,楊正熙建成了個人種子博物館,卻幾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。
楊正熙的心中藏著一個“千種計劃”,那就是尋找和保留貴州1000個本地農業種子。在他看來,相比高產的雜交水稻和轉基因水稻,這些老稻種雖然產量低,看起來商業價值并不高,但從自然生態多樣性的角度看,每保存一個樣本,就增添了自然進化的一種可能,就為食物世界的多樣性保留了一份希望。
一粒種子帶火一個“牛耕部落”
隨著收集的種子越來越多,楊正熙開始犯愁了。
一方面,以一己之力來推動這件事情,楊正熙常常感到力不從心,他最怕聽到的話就是“你來晚了!”
另一方面,這些珍貴的種子躺在個人博物館里,怎么樣才能得到更好的保護和傳承呢?楊正熙想到的是,“藏種于民”。
侗寨深處,梯田風光綺麗,卻也難以大規模機械化耕作,只能在高效上面做文章。
2015年,楊正熙在洋洞村成立了由村民入股、集體分紅的“有牛農業合作社”,他將自己收集的“胭脂紫米”交給老鄉,要求大家采用“牛耕+牛糞+牛草+放魚+放鴨”的“復古牛耕”方式來種植。“既然收集來的是老品種,就應該用古老的耕種方式保留特色,體現它的市場差異性。”同時,楊正熙以侗族款約約定,社員用耕牛和家族信譽做擔保,嚴禁使用化肥、農藥,違者沒收耕牛并開除社員資格。
洋洞村牛耕景象。
在楊正熙的帶領下,洋洞村恢復了牛、稻、魚、鴨共生共養的循環生態農業模式。
第一年,洋洞村收獲的稻谷送檢測機構檢測,農殘與重金屬均“未檢出”,與對照種植的“機耕化肥米”,其質色完全不一樣。楊正熙命名“有牛米”,“因為比有機更牛”。他信守承諾,舉債以高于市場價4倍的價格,將稻谷全部收購了。隨后,楊正熙跑到北京、上海、廣州、武漢,去各種展銷會上賣力推銷。在熱心人士的幫助下,楊正熙手中的“有牛米”很快銷售一空。
受此鼓勵,楊正熙決定把洋洞村4500畝梯田打造成他心目中的“牛耕部落”,越來越多的村民加入其中。每年春耕時節,家家戶戶開田犁地,壯觀的牛耕場景,猶如一幅古老的農耕畫卷,讓很多游客慕名而來,洋洞村的牛棚客棧和鄉村旅游也成為一個農民創收的新亮點。
2020年,“有牛米”銷售80萬斤,收入1160萬元。“牛耕部落”原生態種植模式得到了一批消費者的認可,更煥發出了生機和活力。
楊正熙說,希望以這樣的方式來回饋鄉親們,并通過市場化的手段來“活化”保護更多的種子。
(圖片由楊正熙提供)